“一座矮灶生着火，火上放着一只大汤锅。蒸气从锅中上升，现出各种形体。一只长尾母猿坐在锅旁，撇去锅中泡沫，防止沸溢。长尾公猿和小猿坐在一旁取暖。四壁和天花板装饰着女巫的各种家用器具，其状至为奇特。”

“浮士德、梅菲斯特上。”

我厌恶荒谬的魔力！你难道答应我，在这一片疯狂似的混乱里恢复元气？我难道需要听从一个老太婆的主意？这污秽的羹汤又岂能使我年轻三十岁（“……使我年轻三十岁”：这句话和浮士德的实际年龄显然有矛盾。减去三十年，浮士德至少得有二十岁，才能开始人生的新经验；但是，按照前文，浮士德只教了十年书，刚获得博士学位，很难想象他会超过三十五岁。研究者们认为，这是作者由于两场写作时间相距太久而产生的一点疏忽。）？如果你别无良方，那我就算倒了霉！我的希望就此云散烟消。不论是自然还是高贵的精灵，难道就不曾发明任何一种灵丹妙药？

我想知道！

好！这副药剂不要金钱，不要医生，不要魔力：马上出门到田野里去，动手刨，动手挖，把你和你的感官局限在十分狭窄的范围里，吃些粗茶淡饭，像牲口一样同牲口住在一起，亲自为你所收割的田亩施肥，而且毫不介意！这就是最佳的方案，使你青春常在，活到八十岁！

扛锄头，我可不习惯，怕也吃不消；狭隘的生活同我根本对不上号。

那就只有来向女巫求教。

为什么偏找这个老太婆，你难道不能亲自熬汤药？

这本是一场消遣实在美妙！不过，我宁愿去造一千座桥。熬药这项工程不仅需要技术和学问，还需要耐心。一个人平心静气干上多少年，只有时间才能促进微妙的发酵。有关的一切都非常稀奇古怪！魔鬼诚然教会了她，可他自己却干不来。“（瞥见诸猿）”瞧，多优美的家族！这是女婢，这是男仆！“（对诸猿）”看来主妇不在家？

出门去了，

赴宴去了，

从烟囱里走了！

她通常要逛荡好久才回来？

逛到我们把爪子烤暖了。

“（对浮士德）”你以为这些驯良的动物如何？

大煞风景，见所未见。

不，我最欢喜同它们进行这样的交谈！“（对诸猿）”告诉我，该死的木偶，你们在糨糊里穷搅拌些什么？

我们在给乞丐煮稀粥（“给乞丐煮稀粥”：指天主教僧尼武士救护团为贫民布施的稀粥；转义为向广大读者发行的无内容的消遣性文学作品。）。

你们会有一大批主顾吧。

“（走过来，向梅菲斯特献媚）”

骰子有一副，

帮我来致富，

让我这次赢！

日子真难挨，

一心想发财，

我才变聪明。

要是猿猴也能抽签中彩，它会觉得多幸福！

“这时小猿们在玩一只大球，把它滚了过来。”

它就是世界（“它就是世界”：貌似意味深长，其实并无意义。）：

上去又下来，

一滚滚个不歇；

响得像玻璃——

马上就粉碎！

中间空空如也。

这边它很亮，

那边它更亮：

我可兴高采烈！

我的好乖乖

快点儿滚开！

当心小命糟蹋！

它本是土块，

马上稀里哗啦。

干吗拿筛子（“筛子”：古时人们相信，借助筛子，往里面一瞧，就可分辨出小偷和正人君子。）？

“（取下筛子）”如果你是个贼子，我会马上认出你的脸来。“（奔向母猿，让她透视）”

瞧瞧这个筛子！

你可认得这贼子（“你可认得这贼子”：梅菲斯特要夺取浮士德的灵魂，故亦可称作“贼子”。），

咋不叫他的名字？

“（走近火）”这个钵呢？

笨蛋笨得了不得！

钵也认不得，

锅也认不得！

粗野的畜生！

拂尘拿在手里，

请你坐上安乐椅！“（固请梅菲斯特坐下）”

“（这段时间一直面向一面镜子站着，时而近前，时而退后）”我看见了什么？怎样一个天仙似的形象（“天仙似的形象”：这个形象既非玛加蕾特，亦非海伦，而是佛罗伦萨的提香名画或德累斯顿的佐佐内名画浮现在作者眼前。换言之，镜中形象并非一个女性肉体，而是一个纯审美的象征，其意义在本书第一部尚未生发。）映现在这魔镜里！哦，爱神，请将你最快的翅膀借给我，把我引到她的乐土去！如果我不停留在这个地方，如果我敢于走近前去，咳，我就会像在雾中那样看见她了！——一个女人最美的形象！难道真有这样的美女？我从这横陈的玉体看到的，敢情是天姿国色的凝聚？人间哪能找到这样的尤物？

当然，一个上帝辛苦了六天（“一个上帝辛苦了六天”：参阅《旧约•创世记》第一章第三十一节。），最后自己也叫起好来，那一定是件聪明的杰作。这一次你的眼福倒不错！我会给你物色这样一位情人，谁有幸当上新郎把她娶回家，谁就真叫有造化。“（浮士德频频注视镜中。梅菲斯特在安乐椅上舒展肢体，玩弄着拂尘，继续说下去）”我坐在这里，就像国王坐上了金銮，王笏拿在手里，就是缺少王冠。

“（一直手舞足蹈，做出各种怪异动作，大喊大叫地捧出一顶王冠给梅菲斯特）”

请你行行善，

流点血和汗

胶好这王冠（“王冠”：暗讽法国大革命。诸猿捧来的可能是指法国的王冠，它原是用人民的血和汗胶住的，现在被革命打碎了。）！

“（拿着王冠乱转，把它撕成两半，继续拿着四下蹦跳）”

这下可完蛋！

我们说，我们看，

我们倾听，我们咏叹！

“（对镜）”天啦，我快发疯了。

“（指诸猿）”连我的脑袋都发晕了。

只要运气好，

事情又凑巧，

思想就会呱呱叫！

“（如前状）”我的胸口开始发烧了！我们还是快点离开吧！

“（保持原先姿势）”至少必须承认，这是些坦率的诗人（“坦率的诗人”：只要他们坦白承认，就如诸猿所说，他们的“思想”都是靠“运气”而“凑巧”得到的。作者对同代诗人们的讽刺。）。

“由于母猿至此未加留意，煎锅开始沸溢；发出一大股火焰，从烟囱腾空而出。女巫发出可怖的尖叫，从火焰中降落。”

噢！噢！噢！噢！该死的畜生！瘟猪！不照料锅子，烫坏了老娘！杀千刀的孽畜！“（看见浮士德和梅菲斯特）”这是何人？你们是谁？想干什么？谁溜进来？让火烧痛你的骨头！

“她把撇沫汤勺伸进锅中，将火焰泼向浮士德、梅菲斯特和诸猿。诸猿啜泣。”

“（用手中拂尘挡回去，击打坛坛罐罐）”

两半两半！

浆汤打翻！

玻璃碎掉！

开开玩笑，

唱呀混蛋，

给你拍板。

“女巫惊退，狂怒而恐怖。”

你可认识我？你这怪物，你这皮包骨！你可认识你的主子和师傅？什么也拦不住我把你痛打，把你和你的猴精们打个稀里哗啦！看你还敢不尊重这件红马甲？你难道不认得这公鸡毛？我的脸难道给遮住了？还要我向你把姓名自报？

哦老爷，请原谅我没有礼貌！我没有看见马脚（“马脚”：魔鬼有一只马蹄。梅菲斯特着骑士装束，把马蹄遮住了。）。你的两只乌鸦（“乌鸦”：原为北欧大神倭丁的两个随从，后转义为魔鸟，为梅菲斯特所有。）到哪儿去了？

这次可以恕你无罪；因为我们没见面，已经有了好一会儿。连影响全世界的文化都涉及到魔鬼：北方的幽灵现在再也见不着；你哪儿看得见犄角、尾巴和利爪？至于马脚嘛，我虽然少不了它，可它往往让我在大庭广众中丢丑；所以多年来我像许多青年人一样用起了假腿肚（“假腿肚”：在裤管里装假腿肚，是当时的风尚。“北方的幽灵”，即指梅菲斯特装扮西班牙贵公子，因受文化熏陶，没有原来的魔鬼面貌。）。

婆子，不准叫我这个名字！

为什么？它怎么了你？

它早已进了稗官野史（“它早已进了稗官野史”：“它”即“撒旦公子”这个称号。撒旦在本剧的身份前后不一，此处系指梅菲斯特本人；但有时按原义指比梅菲斯特的品级更高的魔王，例如在《瓦尔普吉斯之夜》，梅菲斯特曾计划引浮士德到布洛肯山顶去朝见撒旦，参阅前面注释；在其他情况下，撒旦和魔鬼通用。——梅菲斯特此处和女巫的对话充满讽刺意味：它嘲笑了关于魔鬼长角、长蹄并带两只乌鸦的通俗概念；暗讽康德在哲学中、施莱尔马赫在神学中对于恶的人格化的否定；它断言个人可能“摆脱一个恶”，但世间的恶并不因此减少一些；同时还通过梅菲斯特要求称他为“男爵”，讽刺了贵族政治。）；可人们并没有好过起来：他们摆脱了一个恶，更多的恶依然存在。你管我称男爵老爷吧，这样就很得当；我是一个贵人，像别的贵人一样。你可别怀疑我高贵的血液；看哪，这就是我佩戴的纹章！“（做了一个猥亵的姿势（“姿势”：歌德后来规定，演员演到这里，必须拍打一下自己的臀部。））”

“（纵声大笑）”哈！哈！这就是你的本相，你这流氓，跟从前没有两样！

“（对浮士德）”我的朋友，要好好领会，这就是对付女巫的成规！

老爷们要点什么，请吩咐小的。

一大杯闻名遐迩的琼浆玉液！还得请您搬出陈年老窖：年份越久才越见效。

欣然从命！这里就有一瓶，我有时也亲自品它一品，它再没有一点臭味；我来给二位斟上一小杯。“（低声）”不过，这位先生没有准备好（“没有准备好”：饮女巫的药酒，有死亡的危险，须经魔术的花招儿才能防御。下文中，梅菲斯特正是这样向浮士德解释的。），临时喝了，您知道，怕他连一个时辰也活不到。

这是一位好朋友，他的药效不用愁；我想拿你丹房的精品招待他。画你的魔圈，念你的魔咒，给他一碗斟个够！

“女巫做出怪异的姿势，画了一个圆圈，放进一些不可思议的物件；同时，玻璃杯叮当作响，锅子也发出声音，共同奏出音乐来。最后，她拿出一本大书，使诸猿进入圈内，手执火炬，充当她的诵经台。她示意浮士德向她走去。”

“（对梅菲斯特）”不，告诉我，这成什么名堂？荒唐的胡说，疯狂的姿势，最无聊的骗局，我都知道，讨厌透了。

咄！这不过是开开玩笑，别那么斤斤计较！她既当郎中，自必要耍点花招儿，才能让药剂对你生效。“（强使浮士德进入圈内）”

“（装腔作势，开始从书中朗读）”

汝须熟谙！

十由一变，

二可不管，

三若成偶，

汝即富有。

四要摆脱！

且听女巫说——

五六一凑，

七八成数，

于是告成：

九与一等，

十等于零。

这就是女巫的九九相乘（“女巫的九九相乘”：歌德或许是从一本小书《炼金七星》（1756年法兰克福版）受到启发，才写出这篇女巫的九九相乘歌诀。很古时候，人们迷信数字的平方具有魔力。特别是3，4，5，6，7，8，9这七个数字的平方非常重要，它们代表七颗星，即土、木、火、日、金、水、月等七星。按照女巫的歌诀，把1，2，3变成10，2，3，就可得出横和15；同样，4，5，6和0，7，8也可得出横和15。由此构成一个九格图形，不论横数还是竖数，都可得出15的总数，从而收到“汝即富有”的效果。图一：）！

我觉得这老婆子尽是胡说八道。

“（继续朗读）”

学问威力

无所不至，

惜不为世人所知！

谁人不思，

始可赠之，

其将不意而获致（“其将不意而获致”：女巫是说，知识不需思考，仅凭信心即可获得。）。

她在给我们胡诌些啥？我的脑袋快炸开了花。我想，我在听十万个傻子凑在一起叽里呱啦。

够了够了，哦，杰出的神巫！快把你的饮料拿来，把这只碗斟满，斟到边边上！我这位朋友可不在乎这种饮料：他是个多次得学位（“学位”：既指硕士、博士等学位，也可用于大学生闹酒的酒量等级。）的人，可喝过不少佳酿。

“女巫以许多仪式将饮料斟入碗内；她将它刚送到浮士德嘴边，就出现一股轻微的火焰。”

快喝下去！快喝！马上叫你心旷神怡。难道还怕火焰不成，你既同魔鬼称兄道弟？

“女巫祛除魔圈。浮士德从中走出来。”

快出去！你可歇不得。

愿这口酒使您身心快乐！

“（对女巫）”你要是高兴我为你做点什么，到瓦尔普吉斯之夜（“瓦尔普吉斯之夜”：预示后文，见后注。）务必告诉我。

这里有一支歌（“这里有一支歌”：女巫的这句话是对浮士德说的。那支歌是一支淫曲，可能增强药酒的效力。）！您不时唱它一唱，会发现它效力非常。

“（对浮士德）”快来，快来，让我把你指点：为了药力好内外渗透，你必须发汗。然后我教你品味高尚的闲散（“高尚的闲散”：梅菲斯特深知闲散的生活习惯能刺激情欲的增长，故云。），很快你就会从心眼儿高兴地感到，丘比特（“丘比特”：罗马神话中的小爱神，此处指情欲。）跳来跳去跳得欢。

让我再把镜子瞧一瞧！那幅女照实在太美了！

不必，不必！你马上就会实实在在看见一切妇女的典型。“（低声）”他肚子里喝进了这药酒，会把任何女人都看成海伦（“海伦”：希腊神话中的美女，即女性美的典范。此处系泛指。）。

图二：